第七十三章 无声的告别-《始于“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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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球飞向看台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然后以百倍的速度轰然崩塌。
那颗皮球划出的轨迹,在几万多名观众眼中,是一道绝望的抛物线;在甘州理工大学队员眼中,是一道通往天堂的金色阶梯;而在金融学院每一个人的眼中,那是一把斩断所有梦想、信念与希望的铡刀,重重落下。
“哔——哔——哔——”
主裁判吹响了两短一长的终场哨,声音刺耳如丧钟。
紧接着——
“甘州理工大学!冠军!他们是冠军!”
现场广播响起激昂的宣告,瞬间点燃了整个体育场。甘州理工的替补席如同被投下核弹的池塘,所有人——球员、教练、工作人员——疯狂地冲进场内,奔向中圈附近早已抱作一团的队友。他们嘶吼着,哭喊着,跳跃着,将身上早已湿透的球衣脱下来挥舞,如同挥舞着胜利的旌旗。
看台上,甘州理工的球迷区域彻底沸腾。红色的烟雾弹被点燃,红色的纸屑如暴雪般洒下,巨大的“冠军”横幅在看台上展开。家长们相拥而泣,学生们疯狂呐喊,整个看台仿佛在声浪中震颤。
这是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是他们以残阵之躯创造的奇迹。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奇迹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与肮脏,人们只会记住结果——他们赢了。
而这一切的狂欢,对于金融学院的队员们来说,却是最残忍的公开处刑。
付晨瘫倒在禁区里,仿佛一尊被击碎的雕像。他的脸埋在草皮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深深抠进草皮,手套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草屑。
丛庆和李志刚这对中卫搭档,互相搀扶着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狂欢的人群。他们的球衣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小腿上布满被鞋钉刮出的血痕。
乔松跪在中圈弧附近,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杂着泪水,一滴滴砸在草皮上。作为后腰,他今天跑动了将近十二公里,无数次拦截、抢断、补位,此刻双腿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可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
邱明双手叉腰,仰头望天。天空是体育场顶棚投射下来的刺眼白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了在甘州那个寒冷的夜晚,球队在高原上拼死拿到平局出线时的激动。那时候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极限远不止于此。可现在呢?
陈龙飞坐在草皮上,双手抱着头。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个单刀球——第35分钟,张浩精妙的直塞,耿斌洋反越位成功,面对门将......然后,等待,犹豫,被破坏。如果那个球进了,如果上半场就能扳平甚至反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陆超和付健生两个边后卫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记分牌上那个刺眼的“5-4”。陆超的右腿膝盖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上半场一次拼抢中扭伤的,但他坚持打满了全场。现在,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却比不上心脏被撕裂的感觉。
而张浩——
他坐在中圈点附近,保持着耿斌洋踢飞点球前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球门后那片看台——那颗球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的嘴唇在颤抖,想要喊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大一刚入学时,三个人在球场上戏耍校队的场景;想起了省赛绝杀体育学院后,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的画面;想起了在甘州高原,上官凝练孤身一人举起横幅时,三个人在场上同时望向看台的那个瞬间。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就在昨天。
可现在呢?
芦东是所有人中,唯一还勉强保持站立姿态的。
他站在中圈附近,双手叉腰,胸膛剧烈起伏着。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却此刻显得无比疲惫的轮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的目光,从狂欢的对手身上,缓缓移向那个空荡荡的点球点,再移向球员通道的方向。
刚才,就在裁判吹响终场哨的瞬间,他猛地转过头,想要找到那个身披7号的身影——他要抓住他,摇晃他,质问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那种该死的状态中吼醒,哪怕是用拳头。
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背影,正以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消失在球员通道深处的阴影里。
没有回头,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完成使命后,独自走向丛林深处等待死亡。
“东少......”
张浩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老耿他............”
芦东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条通道,仿佛要用目光将那个消失的身影重新拽回来。
通道口的光线很暗,像一张巨兽的嘴,吞噬了一切。
于教练站在场边教练席前,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的扭曲,没有失望的阴沉,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惫。那双平时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
他看着场上瘫倒的弟子们,看着远处狂欢的对手,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点球点,最后,目光也落在了球员通道的方向。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场内安慰队员。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颁奖仪式开始了。
工作人员迅速在场边搭起了简易的颁奖台。
按照惯例,亚军队应该先上台领取奖牌,然后才是冠军。但此刻,金融学院的队员们还瘫倒在草皮上,没有人动弹,没有人看向颁奖台。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提醒。
芦东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队友们。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付晨还趴在地上,丛庆和李志刚互相搀扶着,乔松跪着,张浩站着流泪,其他人或坐或躺,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起来。”芦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起来。”
他自己率先迈开了脚步,走向亚军领奖台。步伐沉重,却坚定。
一个,两个,三个......队员们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跟在了芦东身后。他们的球衣沾满泥土,脸上写满疲惫与痛苦,眼神空洞,但至少,他们还站着。
现场响起了一阵复杂的掌声——有对手球迷礼貌性的鼓掌,也有自己球迷区域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呐喊。
“金融学院!挺住!”
“你们是最棒的!”
“明年再来!”
看台上,特意请假来看决赛的同学们,此刻早已泪流满面。他们挥舞着早已破损的旗帜,嘶哑地喊着口号,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场上的队员们——即便输了,你们依然是英雄。
礼仪小姐端着奖牌走来,一个一个为队员们戴上。
银色的奖牌挂在脖子上,冰凉,沉重。
芦东低头看了一眼那块奖牌,金属表面反射着刺眼的灯光。他伸手握住它,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甘州理工的队员们互相搀扶着,脸上还挂着泪水和汗水混杂的痕迹,走上了最高的冠军领奖台。
当那座象征着全国大学生足球最高荣誉的奖杯被交到甘州理工队长手中时,整个体育场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金色的纸屑如瀑布般从顶棚洒落,彩带在空中飞舞,激昂的音乐响彻全场。
颁奖仪式很快结束。冠军队伍捧着奖杯绕场庆祝,接受全场的欢呼与膜拜。
而金融学院的队员们,在戴上奖牌后,便迅速走下了领奖台,头也不回地走向球员通道。
他们不想多停留一秒。
通道里很暗,与球场内刺眼的灯光形成鲜明对比。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沉重,凌乱。
没有人说话。
直到走到更衣室门口,芦东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队员们一个个低着头,沉默地站着。张浩还在无声地流泪,付晨眼眶通红,丛庆死死咬着嘴唇......
更衣室的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散落的球衣、水瓶、绷带、药箱。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芦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都进去吧。洗个澡,换衣服,然后......回酒店。”
他说完,率先走进了更衣室。
队员们沉默地跟了进去。
更衣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没有人开灯,只有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这个狭小的空间。队员们各自找到自己的柜子,沉默地开始脱衣服,解绷带,摘护腿板。
水声响起,有人在淋浴间打开了水龙头。
但很快,水声中混入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是陈龙飞。这个平时最乐观开朗的中场,此刻躲在淋浴间的角落里,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走那份刻骨铭心的痛苦。
接着是陆超,他坐在长凳上,双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然后是付健生,他背靠着柜子,仰着头,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一个,两个,三个......更衣室里,抽泣声和压抑的哭声渐渐连成一片。
这些从省赛一路拼杀过来的年轻人,这些在球场上流血流汗从不退缩的战士,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任由泪水宣泄着内心的痛苦与不甘。
芦东没有哭。
他坐在自己的柜子前,低着头,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眼睛是干的。
张浩也没有哭出声——他已经哭过了,在场上的时候。现在,他只是红着眼睛,呆呆地坐在耿斌洋的柜子前,看着那个贴着“7”号标签、却空无一物的柜子。
柜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球衣,没有鞋子,没有护腿板,什么都没有。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消失了。
“东少......”
张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老耿他......他到底怎么了?”
他想知道答案。
那个从小学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个在球场上永远冷静理智的核心,那个为了上官凝练可以拼上性命的男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上半场的梦游,下半场短暂的苏醒,然后再次沉沦,最后在点球点前以那样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切。
这不正常。
这绝对不正常……
同一时间,市中心医院,急诊病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走廊尽头飘来的淡淡粥香。
上官凝练躺在病床上,右腿被支架高高吊起,从大腿到脚踝都裹着厚厚的绷带。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部的神经,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9点30分。
比赛应该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
她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耿斌洋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早上6点半,耿斌洋发来的:
“凝练,我去比赛了。别担心,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她回复了“加油,注意安全”,但对方没有再回。
之后,她又给孟凡雪发了消息询问情况,孟凡雪说她们已经到达体育场,正在看台上,比赛马上开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孟凡雪没有再发消息来,可能是比赛太激烈,顾不上。
上官凝练尝试打开体育直播APP,但医院的网络信号很差,视频加载了半天也打不开。她只能切换到文字直播页面,但刷新的速度也很慢,只能断断续续看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比赛开始,金融学院开球。”
“第8分钟,张浩左路传中,芦东包抄......哎呀,差一点!”
“耿斌洋今天状态似乎不太对,几次处理球都很犹豫。”
“第15分钟,耿斌洋停球失误,球出边线。”
“第22分钟,甘州理工反击,远射被付晨扑住。”
“第28分钟,金融学院获得任意球,耿斌洋主罚......打高了!”
......
每一个关于耿斌洋的负面描述,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上官凝练的心里。
不对。
这不对。
耿斌洋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不会在比赛中如此犹豫,如此失常。他是那个在球场上永远冷静、永远能够做出最正确选择的7号,是球队的节拍器,是进攻的发起者。
除非......
除非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比赛上。
上官凝练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担心她的手术,担心钱的问题,所以他才无法集中精神?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生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现在应该正在球场上和兄弟们并肩作战,朝着他们梦寐以求的冠军发起冲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状态全无。
“对不起......斌洋......对不起......”
上官凝练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因为她的缘故导致球队输掉比赛,耿斌洋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自责。那些信任他的队友们,那些一路支持他们的球迷们,又会怎样看他?
还有芦东和张浩——他们是耿斌洋最亲的兄弟,他们会理解吗?
就在这时,隔帘被轻轻拉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进来,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剃着小平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右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
“姐姐!”
小男孩脆生生地喊道,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上官凝练赶紧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小宇,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妈妈呢?”
“妈妈去缴费啦!”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熟练地爬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动作他从昨天到现在已经做了无数次。
小男孩叫周宇,是隔壁病房的小患者。五天前因为爬树摔断了胳膊住进来,是个活泼好动、一刻也闲不住的小家伙。手术之后因为没有病房,所以就一直住在急诊科,住院第一天就因为无聊到处乱窜,昨天无意中发现了上官凝练这个“漂亮姐姐”,一天之间就成了这间病房的常客。
上官凝练也很喜欢这个小男孩。他的活泼天真,多少冲淡了病房里压抑的气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小宇,她都会想起耿斌洋说过的话——
那是昨天下午,耿斌洋坐在床边陪她时,小宇正好跑进来玩。看着小家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耿斌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
“等夺冠了,踢上职业,我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们也生一个像小宇这样可爱的小男孩,我教他踢球。”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上官凝练这两天来,唯一一次看到他眼中有了光亮。
可现在......
小宇歪着头,好奇地问: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腿疼吗?”
上官凝练摇摇头,努力让笑容更自然一些:
“没有,姐姐不疼。小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因为我有秘密任务!”
小宇神秘兮兮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秘密任务呀?”
小宇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递到上官凝练面前:
“今天早上很早很早的时候,那个在这里陪你的大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上官凝练愣住了。
大哥哥?耿斌洋?
可是耿斌洋今天早上不是直接去比赛了吗?他怎么可能......
她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信封没有封口,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的东西让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用银行的封条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
粗略一看,至少有八九万。
而在钞票的最上面,放着及样东西。
一样是那个熟悉的、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
但此刻,平安扣中间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被人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粘合起来。胶带贴得歪歪扭扭,边缘还翘起了一点,显然粘贴的人手很生疏,却极其认真。
另一样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和一张银行卡。
上官凝练的心脏开始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全身。
她颤抖着展开那张纸。
上面是耿斌洋的字迹,写得很匆忙,有些潦草,但每一笔都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凝练: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你不要怪任何人,尤其是不要怪芦东、张浩和教练他们。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
信封里的钱是九万五千块现金,是我能留给你的全部。
银行卡里是兄弟们和于教练之前凑的所有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手术后退给大家吧,附明细:
芦东55630
张浩43210
于俊洋教练95000
丛庆8940
李志刚6700
陈龙飞、付健生、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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